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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荷塘月色》有关资料
更新时间: 2024-03-29 23:07:27

【关于作者】

《荷塘月色》有关资料

朱自清(1898~1948),原名自华,字佩弦,号秋实。祖籍浙江绍兴,1898年生于江苏东海。1903年随家定居扬州,所以自称“我是扬州人”。1916年中学毕业后,考入北京大学预科班,次年改名“自清”,考入本科哲学系。毕业后在江苏、浙江等地的中学任教。

上大学时,朱自清开始创作新诗,1923年发表的长诗《毁灭》,震动了当时的诗坛。1929年出版诗集《踪迹》,1925年任清华大学教授,创作转向散文,同时开始研究古典文学。1928年出版散文集《背影》,成了著名的散文作家。

1948年8月病逝于北京。他是诗人、散文家、学者,又是民主战士、爱国知识分子,毛泽东称他“表现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”。著作有《朱自清全集》。

【《采莲赋》参考译文(罗定五)】

漂亮的少年、美貌的少女,心心相印采莲去。鹢首船头来回转,交杯频递笑把爱情传。桨板轻摇水草紧绊,船头微动浮萍才分开。姑娘身材多窈窕,白绸衫儿束细腰。情意绵绵难分割,恋恋不舍把头回。春末夏初好季节啊,叶儿正嫩花儿才开。撩水逗乐笑微微,怕水珠溅身弄湿衣。忽然又觉船儿斜,急忙收起绫罗裙。

【《荷塘月色》的结构和语言(金志华)】

《荷塘月色》的结构,是圆形的,外结构、内结构均如此。从外结构看,这篇作品从作者出门经小径到荷塘复又归来,依空间顺序描绘了一次夏夜游。从内结构看,情感思绪从不静、求静、得静到出静,也呈一个圆形。内外结构的一致性,恰到好处地适应了作者展现一段心理历程的需要。他知道,作为社会的人,是无论如何摆脱不了现实的骚扰的,苦闷之中,何以排忧?在他看来,“还是暂时超然的好”、“乐得暂时忘记”(《那里走》),宁静也好,超脱也好,都只能是短暂的。所以,出了门还得回来,获得片刻的静最终还得回到嚣闹中去。结构和内容的紧密联系,使《荷塘月色》读来文气酣畅、浑然天成。

朱先生的语言,历来是“新而不失自然”,在口语的基础上刻意出新。既有平白如话,毫无雕饰之感的文字,更有精心“择练”的遣词用字。点活了月光和雾气的“泻”“浮”二字;把量词活用为形容词的“一丝”“一带”“一道”“一二点”等等,都生动地起了丰富、润饰、强化形象的作用。叠词的运用,更是朱先生的擅长,例如,以“田田”形容荷叶的密度,以“层层”刻画它的深度,用“曲曲折折”表示荷塘的广度,用“蓊蓊郁郁”极写树木的繁茂,都产生了鲜明的实观效应,同时,读起来又节奏明朗、韵律协调,有音乐美的感觉。

文章三大部分之间的转接,十分妥贴。第一部分(1至3段)写夜赏的缘由,用“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”,就自然而然地过渡到第二部分(4至6段)的夜景描写,烘托出一片宁静之后,让蝉声和蛙声打破宁静,借此转下最后的第三部分,写六朝采莲的热闹和江南故乡采莲的情状,心境又回到现实生活了。

──节选自《中国现代散文欣赏辞典》 汉语大辞典出版社1990年版

【荷香月色,诗情画意(刘泰隆)】

《荷塘月色》是现代文学脍炙人口的佳作。读着这篇散文,一幅清新、美丽的景象立即映现眼前:绿叶田田,荷花朵朵,清香缕缕,月色溶溶,像朦胧的幻梦,像缥缈的歌声。那里有画,有诗,有情,有深邃的意境。但是,在那诗情画意里,却蕴含着作者艺术上的孤诣与苦心。朱自清曾说,作家应“于人们忽略的地方,加倍地描写,使你于平常身历之境,也含有惊异之感”。荷塘就在清华园里,是作者“日日走过”的,可谓“平常身历之境”了,但他却以诗人灵敏的触觉去感受它,不但游目骋怀地观察,而且严辨淄渑地品味,从而细致地描绘了令人“惊异”的“无边的荷香月色”。

在全篇结构中,作者集中笔力于荷塘月色的,主要在中间三段(第4、5、6段),我们就以此为例,来看看作者是怎样设色着墨、行文布局的。首先着力写荷塘,先写田田的荷叶,后写绿叶中缀开着的荷花和花苞,以及微风吹来的花香。这是静的画面。朱自清写景向来不满足于对客观景象作静止的摹写,他说“若能将静态的变为动的,那当然更乐意”(《〈欧游杂记〉自序》)。紧接着他就捕捉那微风过处叶动花颤的情状,“像闪电般,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。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,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”。这是动的画面。动静结合,形象地传达出了荷塘富有生气的风姿。在这一段里,作者没有提及月光,但不管是静止画面还是动态景象,处处都存在着淡淡的月光,这月色就融化在作者通过观察之后的具体描写之中。那叶子、花朵的情态,以及被微风带起的凝碧的波痕,都是在轻淡月色映射下形成的。接下去着力写月色,先写月光如流水般倾泻在花叶上的情景,“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”,这是实写;而“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;又像笼着轻纱的梦”,则又是虚拟,但虚中见实,贴切地表现了朦胧月色下荷花飘忽的姿态。虚实为用,写出一种勾人心魄的意境。单写月光比较单调,因此又着力摹写月的投影,有“参差”“斑驳”灌木的“黑影”,也有“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”,而这些“影”又像是“画在荷叶上”。光影交错,把岸边树、塘中荷连结在一起,构成了美丽而繁杂的图案,由是荷塘在其衬映下更显得风情绰约了。这里着意写月色,但处处又不忘荷塘,那月光如流水般静静泻在花叶上所形成的“薄薄的青雾”,就是月色和荷塘里的雾光叶色、水气交相杂糅而形成的朦胧景象。最后写荷塘四面,凝聚点在柳树。写月下的树景,因为远近高低尽是柳树,把一片荷塘围住了,只有几段空隙,漏进了月光,所以“树色一例是阴阴的,乍看像一团烟雾”,而杨柳的“丰姿”就在这一团迷蒙雾气中显露出来。这里着墨较浓。继之,则写树梢的远山,树缝里的灯光,树上的蝉声,树下水里的蛙鼓。这只是随意点染。浓淡相间地勾勒了整个荷塘的月夜风采。

作者写月色是荷塘里的月色,写荷塘是月光下的荷塘,层次里复有层次,使整个画面有立体感、渗透感;其中动静、虚实、浓淡、疏密,是画意的设置,也是诗情的安排,这就不仅使画面色彩均匀悦目,而且透出一股神韵,氤氲着一种浓郁的诗意。

《荷塘月色》运用的手法是多种的。有鲜明的比喻,出水的荷叶“像亭亭的舞女的裙”,打着朵儿的花苞,像“一粒粒的明珠”,“又如碧天里的星星”,不仅贴切,而且生动;有明显的对比,弯弯杨柳的稀疏“倩影”,在“峭楞楞如鬼一般”的灌木“黑影”的比衬下,越发显得轻俏;有强烈的衬托,以“没精打采”的灯光来映衬月色的明亮,以蝉声和蛙鼓来烘托四周的寂静;有生动的拟人,那袅娜地开着的荷花,像“刚出浴的美人”,把水面的白荷写得极为标致。但更令人赞赏的是,由于作者对描写对象有极其深刻的体会,因此突破一般经验而产生一种奇特而新颖的手法,如“微风过处,送来缕缕清香,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”,花香本来诉诸嗅觉,但作者把它写成有旋律的歌声,给人以嗅觉兼听觉的感受。又如“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,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”,流动的光波,本是无声的,被描写成动听的音乐,给人以视觉兼听觉的感受。照理说,香味、光影和歌声、琴声没有什么相通之处,但作者却运用了古典诗歌中常有的“通感”的艺术手法,把嗅觉和视觉的形象,转化为听觉的形象,摹拟了香和光时断时续、似有若无的形态,使难以描摹的感觉,通过另一种可感形象而具体化了。这种出神入化的艺术处理手段,在现代散文创作中是不多见的。

《荷塘月色》描写的细,来自作家对客观物象观察的细,体味的细。仅以对蝉声这一细节的描写就足以说明问题,由于有些读者提出异议,以为月夜不应有蝉鸣,因此他请教了好些人,最后还是亲自体察,“又有两回亲听到月夜的蝉声”,才打消了本想修改的念头,因此他深深地体会到“观察之难”,以为不能“由常有的经验作概括的推论”(《关于“月下蝉声”》)。整篇《荷塘月色》均体现了作者这种缜密审察的创作精神,他不但对荷塘作整体的揣摩,而且作局部的审视,时而以荷塘为主景,月色为背景,时而以月色为主景,荷塘为背景,时而摹写花叶,时而描绘岸柳,时而淡勾云彩,时而轻描树影,层层铺陈,步步开拓,细腻地展现了荷塘月色之令人“惊异”之美。朱自清还认为“花和光固然有诗,花和光以外还有诗”,“山水田园固然有诗……仅一些颜色,一些声音,一些味觉,一些触觉,也都可以有诗”(《诗与感觉》)。艺术家的任务就是要以敏锐的感觉去发现这些“诗”。从《荷塘月色》里不难发现,作者正是这样地努力去发掘蕴含在大自然里的这些“诗”,运用各种艺术手法极力摹写了月夜荷塘的声、光、色、味,从而创造了使人沉醉的意境。

《荷塘月色》的艺术成就,除了描写技巧有独到之处外,语言也有突出的特色。朱自清语言的最大特点是自然新颖,如他自己所主张的,“新而不失自然”,他常常成功地以“不欧化的口语”(《〈你我〉序》)来绘神状态、表情达意,例如“我悄悄地披了大衫,带上门出去”,“这路上阴森森的,有些怕人”等,均平白如话,自然流畅,丝毫没有雕琢的痕迹,读着令人感到分外亲切。优美的艺术境界是要通过高质量的语言来实现的,所以凡杰出作家无不重视语言的锻炼。朱自清十分注意遣词用字的准确和贴切,如“月光如流水一般,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。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”,这“泻”字和“浮”字,把月光和雾气点活了。又如写微风过处“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”,“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,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”;“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”,“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”:“一丝”“一道”“一带”“一两点”,都是量词当形容词用,起到了丰富、润色、强化形象,以及渲染和加强诗情画意的作用。在《荷塘月色》里,作者还运用了许多叠字叠词来深化物态情貌的形象感,如用“田田”来形容荷叶的密度,以“层层”来表明它的深度,用“曲曲折折”来表示荷塘的广度。又如“蓊蓊郁郁”是“蓊郁”这一双音节词的重叠,不但说明树木之多,而且加强了夜色浓重的气氛;“远远近近,高高低低”,是远近高低的连用,极写了荷塘四面树丛之茂密。这种例子很多,简直俯拾即是,这些多样形态的叠字叠词不仅富有艺术表现力,而且节奏鲜明、韵律协调,富有音乐美。总之,《荷塘月色》的语言艺术确是达到了如作者所追求的“顺口”“顺耳”“顺眼”的境地(《诵读教学与“文学的国语”》)。

《荷塘月色》之无限动人,还在作者融情入景,即景抒情,那轻纱般掩映下的荷塘景色,反映的恰是作者当时微妙的心思。他要无牵无挂独自受用无边荷香月色,就是要摆脱“心里颇不宁静”,而追求刹那间安宁的心境的反映。由这种情绪所决定,荷塘景色全是一派幽静安宁的景象:花是零星的,香是缕缕的,风是微微的,月是淡淡的,从而产生了“小睡也别有风味”的所谓“恰是到了好处”的意境。这里不浓不淡,不明不暗,一切都是那么调和、适中、安逸的境界,不就是作者从中和主义思想出发追求一种适度的生活情趣的流露?追求刹那间安宁为的是暂时忘却,这里分明也曲折地反映了他对当时现实的不满。但作者毕竟不能真正超然,一听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,一股愁思猛地袭上心头,不禁发出慨叹,“热闹是他们的,我什么也没有”,宁静的心情复又纷然。接着他又想起采莲的事,从六朝的风流季节,忆起梁代的《采莲赋》,当时“嬉游的光景”虽“有趣”,但他却又感到“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”;于是又想起《西洲曲》,勾起了乡思,“到底惦着江南了”。作者思绪一直驰骋在历史记忆中,宁静复又不宁静,深切而又微妙地反映了他“乐得暂时忘记”而又不能“忘记”的万分苦恼的心情。很明显,为作者思维所决定,这篇作品是以“背着手踱着”尽情观赏无边荷香月色为行文线索,从出门经小径到荷塘复又归来,从空间顺序中来表露内在的情思。作者一路写景,也一路抒情,随着景象描写的展开,构成了宁静与不宁静交替出现的感情层次,流贯在无边荷香月色里的,正是作者感触甚重的脉脉情思。作者缘情写景,以景衬情,不仅使作品具有绘画美,而且富有情趣美。

──选自《朱自清作品欣赏》 广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有删节

【论朱自清的散文(余光中)】

1948年,51岁的朱自清以犹盛的中年病逝于北平大医院,火葬于广济寺。当时正值大变局的前夕,朱氏挚友俞平伯日后遭遇的种种,朱氏幸而得免。他遗下的诗,散文,论评,共为二十六册,约一百九十万字。朱自清是五四以来重要的学者兼作家,他的批评兼论古典文学和新文学,他的诗并传新旧两体,但家喻户晓,享誉始终不衰的,却是他的散文。三十年来,《背影》《荷塘月色》一类的散文,已经成为中学国文课本的必选之作,朱自清三个字,已经成为白话散文的代名词了。近在今年五月号的《幼狮文艺》上,王灏先生发表了《风格之诞生与生命的承诺》一文,更述称朱自清的散文为“清灵澹远”。朱自清真是新文学的散文大师吗?

朱自清最有名的几篇散文,该是《背影》《荷塘月色》《匆匆》《春》《温州的踪迹》《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》。我们不妨就这几篇代表作,来探讨朱文的高下。

杨振声在《朱自清先生与现代散文》一文里,曾有这样的评语:“他文如其人,风华从朴素出来,幽默从忠厚出来,腴厚从平淡出来。”郁达夫在《新文学大系》的《现代散文导论》中说:“朱自清虽则是一个诗人,可是他的散文仍能够贮满着那一种诗意,文学研究会的散文作家中,除冰心外,文章之美,要算他了。”

朴素,忠厚,平淡,可以说是朱自清散文的本色,但是风华,幽默,腴厚的一面似乎并不平衡。朱文的风格,论腴厚也许有七八分,论风华不见得怎么突出,至于幽默,则更非他的特色。我认为朱文的心境温厚,节奏舒缓,文字清淡,绝少瑰丽,炽热,悲壮,奇拔的境界,所以咀嚼之余,总有一点中年人的味道。至于郁达夫的评语,尤其是前面的半句,恐怕还是加在徐志摩的身上,比较恰当。早在20年代初期,朱自清虽也发表过不少新诗,1923年发表的长诗《毁灭》虽也引起文坛的注意,可是长诗也好,小诗也好,半世纪后看来,没有一首称得上佳作。像下面的这首小诗《细雨》:

东风里

掠过我脸边,

星呀星的细雨,

是春天的绒毛呢。

已经算是较佳的作品了。至于像《别后》的前五行:

我和你分手以后,

的确有了长进了!

大杯的喝酒,

整匣的抽烟,

这都是从前没有的。

不但太散文化,即以散文视之,也是平庸乏味的。相对而言,朱自清的散文里,倒有某些段落,比他的诗更富有诗意。也许我们应该倒过来,说朱自清本质上是散文家,他的诗是出于散文之笔。这情形,和徐志摩正好相反。

我说朱自清本质上是散文家,也就是说,在诗和散文之间,朱的性格与风格近于散文。一般说来,诗主感性,散文主知性,诗重顿悟,散文重理解,诗用暗示与象征,散文用直陈与明说,诗多比兴,散文多赋体,诗往往因小见大,以简驭繁,故浓缩,散文往往有头有尾,一五一十,因果关系交待得明明白白,故庞杂。

东风不与周郎便,

铜雀春深锁二乔。

这当然是诗句。里面尽管也有因果,但因字面并无明显交待,而知性的理路又化成了感性的形象,所以仍然是诗。如果把因果交待清楚:

假使东风不与周郎方便,

铜雀春深就要锁二乔了。

句法上已经像散文,但意境仍然像诗。如果更进一步,把形象也还原为理念:

假使当年周瑜兵败于赤壁,

东吴既亡,大乔小乔,

就要被掳去铜雀台了。

那就纯然沦为散文了。我说朱自清本质上是散文家,当然不是说朱自清没有诗的一面,只是说他的文笔理路清晰,因果关系往往交待得过分明白,略欠诗的含蓄与余韵。且以《温州的踪迹》第三篇《白水漈》为例:

几个朋友伴我游白水漈。

这也是个瀑布;但是太薄了,又太细了。有时闪着些许的白光;等你定睛看去,却又没有──只剩一片飞烟而已。从前有所谓“雾谷”,大概就是这样了。所以如此,全由于岩石中间突然空了一段;水到那里,无可凭依,凌虚飞下,便扯得又薄又细了。当那空处,最是奇迹。白光嬗为飞烟,已是影子;有时却连影子也不见。有时微风过来,用纤手挽着那影子,它便袅袅的成了一个软弧;但她的手才松,它又像橡皮带儿似的,立刻伏伏贴贴的缩回来了。我所以猜疑,或者另有双不可知的巧手,要将这些影子织成一个幻网──微风想夺了她的,她怎么肯呢?

幻网里也许织着诱惑;我的依恋便是个老大的证据。

这是朱自清有名的《白水漈》。这一段拟人格的写景文字,该是朱自清最好的美文,至少比那篇浪得盛名的《荷塘月色》高出许多。仅以文字而言,可谓圆熟流利,句法自然,节奏爽口,虚字也都用得妥贴得体,并无朱文常有的那种“南人北腔”的生硬之感。瑕疵仍然不免。“瀑布”而以“个”为单位,未免太抽象太随便。“扯得又薄又细”一句,“扯”字用得太粗太重,和上下文的典雅不相称。“橡皮带儿”的明喻也嫌俗气。这些都是小疵,但更大的,甚至是致命的毛病,却在交待过分清楚,太认真了,破坏了直觉的美感。最后的一句:“幻网里也许织着诱惑;我的依恋便是个老大的证据”,画蛇添足,是一大败笔。写景的美文,而要求证因果关系,已经有点“实心眼儿”,何况还是个“老大的证据”,就太煞风景了。不过这句话还有一层毛病:如果说在求证的过程中,“诱惑”是因,“依恋”是果,何以“也许”之因竟产生“老大的证据”之果呢?照后半句的肯定语气看来,前半句应该是“幻网里定是织着诱惑”才对。

交待太清楚,分析太切实,在论文里是美德,在美文,小品文,抒情散文里,却是有碍想像分散感性经验的坏习惯。试看《荷塘月色》的第三段:

路上只我一个人,背着手踱着。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;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,到了另一世界里。我爱热闹,也爱冷静;爱群居,也爱独处。像今晚上,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,什么都可以想,什么都可以不想,便觉是个自由的人。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,一定要说的话,现在都可不理。这是独处的妙处;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。

这一段无论在文字上或思想上,都平庸无趣。里面的道理,一般中学生都说得出来,而排比的句法,刻板的节奏,更显得交待太明,转折太露,一无可取。删去这一段,于《荷塘月色》并无损失。朱自清忠厚而拘谨的个性,在为人和教学方面固然是一个优点,但在抒情散文里,过分落实,却有碍想像之飞跃,情感之激昂,“放不开”。

朱文的譬喻虽多,却未见如何出色。且以溢美过甚的《荷塘月色》为例,看看朱文如何用喻:

1、叶子出水很高,像亭亭的舞女的裙。

2、层层的叶子中间,零星地点缀着些白花……正如一粒粒的明珠,又如碧空里的星星,又如刚出浴的美人。

3、微风过处,送来缕缕清香,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。

4、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,像闪电般,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。

5、叶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着,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。

6、月光如流水一般,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。

7、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;又像笼着轻纱的梦。

8、丛生的灌木,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,峭楞楞如鬼一般。

9、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,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。

10、树色一例是阴阴的,乍看像一团烟雾。

11、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灯光,没精打彩的,是渴睡人的眼。

十一句中一共用了十四个譬喻,对一篇千把字的小品文说来,用喻不可谓之不密。细读之余,当可发现这些譬喻大半泛浮,轻易,阴柔,在想像上都不出色。也许第三句的譬喻较有韵味,第八句的能够寓美于丑,算是小小的例外吧。第九句用小提琴所奏的西洋名曲来喻极富中国韵味的荷塘月色,很不恰当。十四个譬喻之中,竟有十三个是明喻,要用“像”“如”“仿佛”“宛然”之类的字眼来点明“喻体”和“喻依”的关系。在想像文学之中,明喻不一定不如隐喻,可是隐喻的手法毕竟要曲折,含蓄一些。朱文之浅白,这也是一个原因。唯一的例外是以睡眼状灯光的隐喻,但是并不精警,不美。

朱自清散文里的意象,除了好用明喻而趋于浅显外,还有一个特点,便是好用女性意象。前引《荷塘月色》的一二两句里,便有两个这样的例子。这样的女性意象实在不高明,往往还有反作用,会引起庸俗的联想。“舞女的裙”一类的意象对今日读者的想像,恐怕只有负效果了吧。“美人出浴”的意象尤其糟,简直令人联想到月份牌、广告画之类的俗艳场面;至于说白莲又像明珠,又像星,又像出浴的美人,则不但一物三喻,形象太杂,焦点不准,而且三种形象都太俗滥,得来似太轻易。用喻草率,又不能发挥主题的含意,这样的譬喻只是一种装饰而已。朱氏另一篇小品《春》的末段有这么一句:“春天像小姑娘,花枝招展的,笑着,走着。”这句话的文字不但肤浅,浮泛,里面的明喻也不贴切。一般说来,小姑娘是朴素天真的,不宜状为“花枝招展”。《温州的踪迹》第二篇《绿》里,有更多的女性意象。像《荷塘月色》一样,这篇小品美文也用了许多譬喻,十四个明喻里,至少有下面这些女性意象:

她松松地皱缬着,像少妇拖着的裙幅;她轻轻地摆弄着,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;她滑滑地明亮着,像涂了“明油”一般,有鸡蛋清那样软,那样嫩,令人想着所会触过的最嫩的皮肤……那醉人的绿呀!我若能裁你以为带,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;她必能临风飘举了。我若能挹你以为眼,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;她必明眸善睐了。我舍不得你;我怎舍得你呢?我用手拍着你,抚摩着你,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。我又掬你入口,便是吻着她了。

类似的譬喻在《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》中也有不少:

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。她晚妆才罢,盈盈地上了柳梢头……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,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,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,交互的缠着,挽着;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。而月儿也偶然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,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……电灯的光射到水上,蜿蜒曲折,闪闪不息,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。

小姑娘,处女,舞女,歌妹,少妇,美人,仙女……朱自清一写到风景,这些浅俗轻率的女性形象必然出现笔底,来装饰他的想像世界;而这些“意恋”(我不好意思说“意淫”,朱氏也没有那么大胆)的对象,不是出浴,便是起舞,总是那几个公式化的动作,令人厌倦。朱氏的田园意象大半是女性的,软性的,他的譬喻大半是明喻,一五一十,明来明去,交待得过分负责:“甲如此,乙如彼,丙仿佛什么什么似的,而丁呢,又好像这般这般一样。”这种程度的技巧,节奏能慢不能快,描写则静态多于动态。朱自清的写景文,常是一幅工笔画。

这种肤浅而天真的“女性拟人格”笔法,在20年代中国作家之间曾经流行一时,甚至到70年代的台湾和香港,也还有一些后知后觉的作者在效颦。这一类作者幻想这就是抒情写景的美文,其实只成了半生不熟的童话。那时的散文如此,诗也不免;冰心,刘大白,俞平伯,康白情,汪静之等步泰戈尔后尘的诗文,都有这种“装小”的味道。早期新文学有异于50年代以来的现代文学,这也是一大原因。前者爱装小,作品近于做作的童话童诗,后者的心态近于成人,不再那么满足于“卡通文艺”了。在意象上,也可以说是视觉经验上,早期的新文学是软性的,爱用女性的拟人格来形容田园景色;现代文学最忌讳的正是这种软性,女性的田园风格,纯情路线。70年代的台湾和香港,工业化已经颇为普遍,一位真正的现代作家,在视觉经验上,不该只见杨柳而不见起重机。到了70年代,一位读者如果仍然沉迷于冰心与朱自清的世界,就意味着他的心态仍停留在农业时代,以为只有田园经验才是美的,所以始终不能接受工业时代。这种读者的“美感胃纳”,只能吸收软的和甜的东西,但现代文学的口味却是兼容酸咸辣的。现代诗人郑愁予,在一般读者的心目中似乎是“纯情”的,其实他的诗颇具知性,繁复性和工业意象。《夜歌》的首段:

这时,我们的港是静了

高架起重机的长鼻指着天

恰似匹匹采食的巨象

而满天欲坠的星斗如果实

便以一个工业意象为中心。读者也许要说:“这一段的两个譬喻不也是明喻吗?何以就比朱自清高明呢?”不错,郑愁予用的也只是明喻,但是那两个明喻却是从第二行的隐喻引申而来的,同时,两个明喻既非拟人,更非女性,不但新鲜生动,而且富于亚热带勃发的生机,很能就地(港为基隆)取材。

朱自清的散文,有一个矛盾而有趣的现象:一方面好用女性的意象,另一方面又摆不脱自己拘谨而清苦的身份。每一位作家在自己的作品里都扮演一个角色,或演志士,或演浪子,或演隐者,或演情人,所谓风格,其实也就是“艺术人格”,而“艺术人格”愈饱满,对读者的吸引力也愈大。一般认为风格即人格,我不尽信此说。我认为作家在作品中表现的风格(亦即我所谓的“艺术人格”),往往是他真正人格的夸大,修饰,升华,甚至是补偿。无论如何,“艺术人格”应是实际人格的理想化:琐碎的变成完整,不足的变成充分,隐晦的变成鲜明。读者最向往的“艺术人格”,应是饱满而充足的;作家充满自信,读者才会相信。且以《赤壁赋》为例。在前赋之中,苏子与客纵论人生,以水月为喻,诠释生命的变即是常,说服了他的朋友。在后赋之中,苏轼能够“摄衣而上,履巉岩,披蒙茸,踞虎豹,登虬龙,攀栖鹘之危巢,俯冯夷之幽宫,盖二客不能从焉”。两赋之中,苏轼不是扮演智者,便是扮演勇者,豪放而倜傥的个性摄住了读者的心神,使读者无可抗拒地跟着他走。假如在前赋里,是客说服了苏轼,而后赋里是二客一路攀危登高,而苏轼“不能从焉”,也就是说,假使作者扮演的角色由智勇变成疑怯,“艺术人格”一变,读者仰慕追随的心情也必定荡然无存。

朱自清在散文里自塑的形象,是一位平凡的丈夫和拘谨的教师。这种风格在现实生活里也许很好,但出现在“艺术人格”里却不见得动人。《荷塘月色》的第一段,作者把自己的身份和赏月的场合交待得一清二楚;最后的一句半是:“妻在屋里拍着闰儿,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。我悄悄地披了大衫,带上门出去。”全文的最后一句则是:“这样想着,猛一抬头,不觉已是自己的门前;轻轻地推门进去,什么声息也没有,妻已睡熟好久了。”这一起一结,给读者的鲜明印象是:作者是一个丈夫,父亲。这位丈夫赏月不带太太,提到太太的时候也不称她名字,只用一个家常便饭的“妻”字。这样的开场和结尾,既无破空而来之喜,又乏好处收笔之姿,未免太“柴米油盐”了一点。此外,本文的末段,从“采莲是江南的旧俗,似乎很早就有,而六朝时为盛”到“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:采莲南塘秋,莲花过人头;低头弄莲子,莲子清如水”为止,约占全文五分之一的篇幅,都是引经据典,仍然不脱国文教员五步一注十步一解的趣味。这种趣味宜于治学,但在一篇小品美文中并不适宜。

《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》一文的后半段,描写作者在河上遇到游唱的歌妓,向他和俞平伯兜揽生意,一时窘得两位老夫子“踧踖不安”,欲就还推,终于还是调头摇手拒绝了人家。当时的情形一定很尴尬。其实古典文人面对此情此景当可从容应付,不学李白“载妓随波任去留”,也可效白居易之既赏琵琶,复哀旧妓,既反映社会,复感叹人生。若是新派作家,就更放得下了,要么就坦然点唱,要么就一笑而去,也何至手足无措,进退失据?但在“桨”文里,歌妓的七板子去后,朱自清就和俞平伯正正经经讨论起自己错综复杂的矛盾心理来了。一讨论就是一千字:一面觉得狎妓不道德,一面又觉得不听歌不甘心,最后又觉得即使停船听歌,也不能算是狎妓,而拒绝了这些歌妓,又怕“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”。朱自清说:

一个平常的人像我的,谁愿凭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来呢?我宁愿自己骗着了。不过我的社会感性是很敏锐的;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镜,而我的感情却终于被它压服着。我于是有所顾忌了,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候。道德律的力,本来是民众赋予的;在民众的面前,自然更显出它的威严了。

这种冗长而繁琐的分析,说理枯燥,文字累赘,插在写景抒情的美文里,总觉得理胜于情,颇为生硬。《赤壁赋》虽也在游河的写景美文里纵谈哲理,却出于生动而现成的譬喻;逝水圆月,正是眼前情景,信手拈来,何等自然,而文字之美,音调之妙,说理之圆融轻盈,更是今人所难企及。浦江清在《朱自清先生传略》中盛誉“桨”文为“白话美术文的模范”。王瑶在《朱自清先生的诗和散文》中说此文“正是像鲁迅先生说的漂亮缜密的写法,尽了对旧文学示威的任务的”。两说都失之夸张,也可见新文学一般的论者所见多浅,又多么容易满足。就凭《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》与《荷塘月色》一类的散文,能向《赤壁赋》《醉翁亭记》《归去来辞》等古文杰作“示威”吗?

前面戏称朱、俞二位做“老夫子”,其实是不对的。“桨”文发表时,朱自清不过二十六岁;“荷”文发表时,也只得三十岁。由于作者自塑的家长加师长的形象,这些散文给人的印象,却似乎出于中年人的笔下。然而一路读下去,“少年老成”或“中年沉潜”的调子却又不能贯彻始终。例如在“桨”文里,作者刚谢绝了歌舫,论完了道德,在归航途中,不知不觉又陷入了女性意象里去了:“右岸的河房里,都大开了窗户,里面亮着晃晃的电灯,电灯的光射到水上,蜿蜒曲折,闪闪不息,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膀。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。”在“荷”文里,作者把妻留在家里,一人出户赏月,但心中浮现的形象却尽是亭亭的舞女,出浴的美人。在“绿”文里,作者面对瀑布,也满心是少妇和处女的影子,而最露骨的表现是“我用手拍着你,抚摩着你,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。我又掬你入口,便是吻着她了。我送你一个名字,我从此叫你‘女儿绿’,好么?”用异性的联想来影射风景,有时失却控制,甚至流于“意淫”,但在20年代的新文学里,似乎是颇为时髦的笔法。这种笔法,在中国古典和西方文学里是罕见的。也许在朱自清当时算是一大“解放”,一小“突破”,今日读来,却嫌它庸俗而肤浅,令人有点难为情。朱自清散文的滑稽与矛盾就在这里:满纸取喻不是舞女便是歌妓,一旦面临实际的歌妓,却又手足无措;足见众多女性的意象,不是机械化的美感反应,便是压抑了的欲望之浮现。

朱文的另一瑕疵便是伤感滥情(sentimentalism),这当然也只是早期新文学病态之一例。当时的诗文常爱滥发感叹。《绿》里就有这样的句子:“那醉人的绿呀!仿佛一张极大极大的荷叶铺着,满是奇异的绿呀。我想张开两臂抱住她;但这是怎样一个妄想呀。”其后尚有许多呢呢呀呀的句子,恕我不能全录。《背影》一文久有散文佳作之誉,其实不无瑕疵,其一便是失之伤感。短短千把字的小品里,作者便流了四次眼泪,也未免太多了一点。时至今日,一个二十岁的大男孩是不是还要父亲这么照顾,而面临离别,是不是这么容易流泪,我很怀疑。我认为,今日的少年应该多读一点坚毅豪壮的作品,不必再三诵读这么哀伤的文章。

──选自《名作欣赏》1992年第2期,有删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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