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潜入光阴的河流为你找寻尊严
更新时间: 2024-04-25 09:36:10

初中三年,高中三年,一共六年,我与母亲住了六年地下室。

潜入光阴的河流为你找寻尊严

我八岁那年,在外地打工的父亲突然没了音讯。我从母亲半夜压抑的呜咽声以及村里人的闲言碎语里,知道父亲“外头有人了”。年幼的我并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,但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,因为从此以后,母亲的脸上再也没了笑容,她怕见熟人,只知道成天拼命干农活。她是把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人。

考初中时我舍近求远到县城里的一所学校求学,为的是能让母亲离开村子,离开那个让她压抑屈辱、没有尊严的环境。做出这个决定,母亲也下了很大决心,她不识字,除了在土里刨食她什么也不会,但她毅然带我离开了村子。

到了县城之后,我和母亲才发现,生存,是多么艰难。这里的房租很贵,虽然房子又破又小,但每年房租至少也要四五百块钱。后来,母亲找到一间地下室,那原本是房东用来堆放杂物的。房东看我们不容易,答应便宜点租给我们,一年三百块钱,但不能把原先的杂物搬出去。母亲忙不迭地答应了,这里比别处便宜,也离我学校近。

母亲开始出去找事做。她不识字,又没有任何技能,在烈日之下奔走了好多天也没有结果。最后母亲搬了个小凳子去街上帮人擦皮鞋,擦一次收几毛钱,母亲擦得仔细又干净,日子久了,回头客多起来,有时一天也能挣上一二十块钱。然而,经年累月,四十刚出头的母亲已经有了许多白发,黧黑的脸上横着一道道皱纹。

母亲在街头擦了近两年皮鞋,后来鞋摊儿因“有碍市容”被强行没收时,母亲央求说:“我和孩子就靠这个吃饭,求求你们还给我吧。”可母亲还是被无情地推搡开了。后来母亲又干过各种各样的杂活儿,给人家送桶装水、从废渣土里刨废铁、在工地上干零工等等,这些活儿不稳定也不长久。

我考上了重点高中以后,离原来的住处远了,于是母亲又在新学校附近租了个地下室。这家房东心善,他帮母亲找了一个在商场做清洁工的活儿,一个月六百块钱的工资。母亲高兴得一宿没睡,她知道这份活儿来之不易,起劲地做着,商场上上下下被她擦拭得一尘不染,母亲为人也和善,很快赢得了大家的赞扬。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,母亲开心地买了点肉做了氽肉汤。我不记得多久没吃氽肉汤了,母亲看着我的馋猫相,摸摸我的头发,叹着气说:“都是妈没本事,苦了我儿了。”

日子虽然并不宽裕,但至少有了稳定的收入,我和母亲都期望这样的好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。然而不到半年,母亲就因为偷盗商场的银饰,面临被辞退的危险。

商场保安从母亲工作服的口袋里搜出了那些失窃的银饰。面对铁证,母亲承认银饰是她偷的,偷了准备卖钱。年轻刚烈的我无法相信,追问母亲。母亲只是惨淡一笑说:“快要交学费了,钱不够,我想卖了凑个数。”我既伤心又羞愧,狠狠盯着母亲说:“原来你以前都是装出来的,我看不起你!”

听了我的话,母亲的身子晃了一晃,疲软地靠在了墙壁上。

我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。

从此,我不愿再理母亲,就算她很晚、很累下班回来,我也不像从前一样亲热地搂着她跟她说话了,而母亲一直沉默着。母亲那次丧失尊严的不光彩行为,给我们之间隔上了一堵厚厚的心墙。

高考成绩终于揭晓了,我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北京一所著名学府。学校了解到我的家庭状况后,减免了我读书的费用。

离开学只有半个月了,我感觉到母亲心事重重,望着她日渐增多的白发,和那日渐加深的皱纹,我有些酸楚,但对大学新生活的向往和憧憬很快就将这份沉重稀释得几近于无。

一天,房东忽然来找我,说母亲有些话想在我去北京前告诉我,却总开不了口,无奈之下求他传个话。这时,我才知道,那些银饰根本不是母亲偷的,而是商场售货员偷的,其实当时内部已经查出来了,但售货员的亲戚是商场的一个领导,柜台主管不敢得罪她,就将银饰放进母亲更衣柜的工作服口袋里栽赃给了母亲。母亲是把尊严看得比命还重的人,怎么可能承认?主管就威胁母亲说如果不承认,不仅清洁工的活儿保不住,还要报警!如果承认了,他保证母亲的活儿不会丢,只是象征性地处罚一下堵别人的嘴,这样就大家皆大欢喜了。母亲还是不肯答应。主管最后说:“听说你女儿在读高中,你丢了这活儿看她靠什么念书!再说,你得罪了领导出去还找得到活儿吗?人家神通广大,你们的活路会被堵得死死的。”就这样,为了能供我继续念书,瘦小的母亲默然吞下了屈辱的苦果。

曾经,为了尊严,被父亲抛弃的母亲除了在深夜悄悄呜咽几声,在人前从来看不到她的泪水;为了尊严,她决然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子;为了尊严,她在街头靠一双沾满鞋油的手一点点刷来衣食和我的学费……然而为了我,母亲放弃了视若生命的尊严。母亲知道我性情刚烈,知道真相后绝不肯示弱,那样一来尊严是保住了,可往后我的书怎么念?

可是,我都对母亲做了些什么?自从出事之后,整整两年的日子里,母亲在别人鄙薄的眼神里夹着尾巴做人。而最让母亲憔悴的,是我的冷漠。我视母亲为耻辱,对她冷着脸,很少和她说话。母亲有时上夜班拖着疲倦的身子回来,以为我睡着了轻轻地摸着我的头发叹口气,我却故意装着梦里翻身躲开她的抚摸。

我无法不愧对母亲。

开学时,我带着母亲一起去了北京——我已亏欠母亲太多,不愿再让母亲一个人孤独过活。

大二那年的一天,我给母亲念了一封从广东寄来的信。听完信,再苦再难也不哭的母亲却哭得像个孩子。这封信是那个柜台主管写来的。他说这些年他都在经受良心的谴责,他用令人不齿的行为伤害了一个善良朴实的母亲。虽说当时他是害怕丢饭碗才不得已那样做,但仍然不可原谅。他后来之所以下决心辞掉商场的工作到广东去打工,也是想减轻一点内心的负罪感,他说他收到我的信后,特地从广东回到县城,找到当年商场里知道那件事的所有人,和盘托出了当年的实情。

在此之前,我设法联系到了这位当年的柜台主管,告诉他,当年母亲为了我默默放弃了尊严,如今,即使这份尊严已经沉入光阴的河底,我这个做女儿的也有责任将它打捞上来还给母亲,因为这本该属于她。

我将母亲瘦削的肩头贴近我的胸口,我发现,自己竟高过母亲半个头了,我对母亲说:“妈妈,不要哭,要笑,因为女儿已经潜入光阴的河流,把你的尊严又找回来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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